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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只是一场偶遇

80年前的一个午后,外祖母抹一把眼泪,咬钢嚼铁地推翻了家里已经决定了的行程,于是便注定了我成了现在的我。

试想一下,假如外祖父不嗜赌,我可能会被孕育在那个叫作三尖泡的村屯或是附近的某姓人家的农舍;如果外祖母不反悔,我或许会诞生到北国的某一处冰雪世界。自然,那个莫须有的我与现在的我必定面貌全非,心智迥异。然而世上无假设,人生又很奇妙,它会在无知无觉中为你排列出多个不同的命运组合,而作为现实的我,却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

一切源于嗜赌的外祖父。他有名有字,且在乡间名号响亮。若干年后外祖父早已作古,我在镇子上经营家具彩绘,有三尖泡人进城来,割了玻璃找我作画。那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闲聊时突然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一个老辈人叫刘关武?”我诧异,反问他:“你认识?”他笑答:“我哪里能认得。家里爷爷辈人常常提起,像说故事一样。”

他问对了人。外祖父的字叫关武,乡间人都以关武相称。而进了城镇他只报了名,没人知道他的字了。外祖父活着时,乡间还有人来走动,我也偶尔会听到一些传说。在那些传说里,他化身成不同的角色,演绎着各种不同版本的故事。那些故事在乡间流传,夸张着、离奇着,也匪夷所思着。懂些事理后我明白,那不过是后人的旧火添薪,一件微小的事架不住口口相传,在相传中多会掺进感情色彩,并逐渐变了原貌。想一想,外祖父的“抗茬”不过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为人仗义,敢于执言,又能铺排得开事理,于是便被尊为上宾,受人敬重。

而我望见的刘关武却有另一副影像,这影像应该是准确的,因为它来自于他的长女——我的母亲于无意间叙述的,不带丝毫的渲染色彩。

外祖父为人豪爽,朋友众多,每年正月初他都是喝连顿酒,吃连片席。母亲后来一直对正月里的迎来送往怀有抵触,在她心里留下了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阴影。外祖父对外人大气,对自己长女却暴躁。由于一天中不断有人来拜年,便不断被请上炕,那酒桌便没有撤下的时候,从清晨及至深更半夜。菜凉了需重新加热,菜没了再煎炒添加。外祖母体态极胖,又是小脚,母亲很小就接过了她的炒勺。在外祖父的威严里,她需时时站在地角旁,偷眼望着饭桌,以便于随时撤空盘添新肴。也缘于她的本分老实和能干,母亲很小便被媒人盯上,几次说合都被外祖母横推竖挡,她舍不得长女早嫁,更舍不得那些本该由她承担起的炕上地下的活计——这已是题外话。

还说外祖父。偶然间外祖父会进一次庄河街里,每次回去必灌满一壶烧酒,却又没有几次能将满壶酒背到家里。一路上凡遇到好友便在路旁崖边对饮海聊,没有杯盏,就将整壶酒推来换去,待回到家时,酒壶空空,脚步踉跄。最终,他也是栽倒在这些朋友设下的圈套里!

外祖父言出必行,在牌桌上也一样,终于在那次赌局中输得倾家荡产。母亲说,没有哪道沟坎外祖父迈不过去,而那一次,他的精神彻底坍塌。他若醉酒之人,又似梦游之魂,萎靡地坐在炕沿边,闭着眼,耷着头,于昏沉中一头栽下地,待苏醒过来后他终于理清了一个事实——牌桌上被人联手下了套!但一切已晚。他退了耕地,卖了农具、家什,还清赌债后决定离开这个给予他噬骨伤害的地方——上边外!
边外,虽渺渺茫茫,却让人有一线生机的憧憬,是唯一可逃生之路!母亲、姨母、舅父,一个小于一个,他们没有话语权,甚至没有思维权,对前途茫然无措,像浮萍,只能随波而行。外祖父站在破败的院落里眺望着白气迷蒙的北方,冥冥中仿佛接过了先祖闯关东的扁担……

启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外祖母的娘家人来送行了,今天一挂大车,拉着长兄长嫂,侄儿外甥;明天一挂大车,载来亲娘舅全家……他们从大孤山来,从小姑山来,从横道河来,从桂云花来……再近再远,都是本地本土。而一旦上了路,此生再想见到亲枝叶脉几无可能!

那路虽与村屯土路相连,却远离了亲情的温暖。边外,大雪茫茫啊,只是想想,周身便已感受到孤冷的颤栗。马蹄答答,或愈来愈近,或越去越远,敲击着柔软的心房。涕泗横流中,她终于受不了骨血分流的痛,从未在外祖父面前说算过的外祖母摔了饭碗,仰坐到已经卸下的门板上,一副誓死如归的架式——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庄河!外祖父呆立当场,手足无措,许久才缓过神来,可家已经清理干净了,连石磨都已变卖,难道还能生吃苞米粒儿?躇踌数日,他改变了方向,举家迁往庄河镇。

我时常拟想,外祖父离开三尖泡,算是一种逃遁吗?起码是对现实环境的失望透顶的远离。他迫于无奈在庄河镇的老街上开了买卖床子,算不算与生活达成和解?虽然世俗的日子浑浊滞重,但生活终会给人以希望和某种隐秘的欲念。

我也愿意拟想,人间的每一场际遇总会有它的煎熬,也会有它的妥协。没有一段经历是不委屈的,没有一段人生是不曲折的,没有一段未来是注定光亮的。但时光依旧在向前走,不徐不疾,像白昼的循环往复,若日月的依次更迭。

就在这样一个平淡寻常的日子里,庄河街上一个做零工的年轻人被媒人引着,胆怯地走进外祖父的床子,这个年轻人后来就成了我的父亲。

生命是一场不期而遇,它没有企划,没有预案,也没有约定,像神奇的万花筒,既绚丽多彩,又变幻莫测。无论是阴差阳错的偶遇,抑或随遇而安的无奈,都是生命得以延续的纽带,宛如外祖父的祖辈挑着担子闯辽东,相遇了外祖母才有了我的母亲。人生的每一个念头都是一个十字路口,或善或恶,或南或北。命运的缆绳表面看来略显随意,但冥冥之中是否有一个更宏大的东西在牵引,在操弄?在不觉中倔强着,改变着,也顺应着,比如我的降生,是不是一次次的角色错位?我就一定要是这一个我吗?

改变是在80年前或者更久远到外祖父祖上迁徙的脚步,那脚步的方向便确定了我的不确定性。我不知道哪一个我才更自然,更真实,更合理,也许,本就没有一个我一定是合理的存在。一念既起,造化弄人,一个人的生命与时运及世运紧密相连,我如此,你也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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