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味道

距离正式开学已经快过去三天了,可能是在温柔乡里窝久了吧,一身泡酥的骨头还没有重新长好,连轴转了两天的课都没把我从醉生梦死里捞出来。广州又开始降温,噼里啪啦的冷雨密密实实地下了一整天都没完,恰巧又和刚到学校时和妈微信时无意的一句“家里又开始下雨降温了”遥相呼应;早上一出门就被渗进骨头里的寒风冻了个趔趄,老老实实回去换了件厚点的棉袄,一边换一边想:这么个阴阴沉沉的样子倒是和家里下了一整个年的雨的样子有点儿像了。

只是不管下着雨的天气是怎样的像,也没有那股呛人鼻子的辣椒味儿了。

我来广东也算有两三年了吧,还记得初来乍到的不安与不适,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地变了样,一边为学业忘我,一边又想家。念高中的时候,我像是一个忽然插进去的“异类”,周围人都是土生土长,就我不一样,一切不一样的东西都被我拿来做对比,连说话的时候不同的调调都能挖掘出一点趣味,又好玩又新奇,但比的东西太多了,比着比着又会冒出“自己果然还是不属于这里”之类的念头。大学不一样,他们的很大一部分来自天南海北,操着南腔北调,我混在这些“天南海北”里,就和所有的“天南海北”一样了,这才逐渐摸出了一点真正在这里扎了根的归属感。我的观察方向也变了,从初来的找不同到现在的找同类,不同地域里孕育出的相似特点都能让我开心一阵,好像就生出了一点“四海之内皆为友”的豪气。

其中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吃辣。辣椒的味道奠定了家乡的主基调,成为我远行的魂牵梦萦。

我生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里,冬天的时候能冷到骨头里,或许是为了适应气候吧,在我的印象里,家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会吃辣的,一概不碰辣椒的才是少之又少。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远游各处的一大家子人归乡聚在一起,自然是要一大桌子的菜,好像除了那个别的素炒青菜,还真很少见哪碗没带点鲜艳的辣椒红的。在外生活了好些年的表哥已经吃不得辣了,嘴唇都辣红了的时候难免要感慨一句:我们这里的人,每碗菜不放点辣椒都真是不舒服了。

倘若碰上几个从同样吃辣的省份回来的朋友,话题就不由得会滑向“江西的辣和别的省份的辣有什么区别”,并对这个问题不厌其烦地进行深入的探讨。长辈往往从“现在在哪里读书呀”,到“噢在湖南呀”“在重庆呀”,就习惯性地问出一句“那边也吃辣嗨,和我们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最后煞有介事地得出一个重复了无数遍的结论:湖南是香辣,四川是麻辣,我们是没有什么特点的纯粹的辣。总结完,还老喜欢带上一点骄傲。

我不知道这对其他省份“吃什么辣”的评价算不算地域的刻板印象,不过在我的家乡,辣味似乎总是以相对独立的姿态出现的。做菜放辣椒就是放辣椒,很少再去添一分辣以外的麻味儿了;而且做佐料的辣椒也必须是带着点呛人的冲鼻味儿的,只有一股甜味的不算。广东人吃的最多的应该是那种个头又大又圆的甜椒,我家不是,我们吃的都是个头纤细修长的辣椒,略微有点儿弯。我们那儿有个菜用方言说叫“荷包辣椒”,就是一道专门炒青椒偶尔也放点腌酸菜的菜,就算是这种以辣椒为主要内容的菜,那种圆头圆脑的甜椒都是摆不上台面的。

自小就听家里长辈喊辣椒的名字,听得最多的就是“七月辣”“十月辣”,慢慢地也就会了,“十月辣”比“七月辣”还要厉害,就是朝天椒,顾名思义,把儿和辣椒尖的位置与平常的辣椒相比是颠倒的,个头小小威力最大。有时候做菜辣椒放得过了,大人劝阻小孩吃辣菜的托词听得最多的也是:“这可是十月辣噢,你敢吃吗?”

这话我从小到大听多了。我也一般都会说,“这有什么怕的?”

我习惯、也迷恋那种味儿,真正辣的菜,吃进嘴里可能不是首先就感觉到了辣,需要过一小会儿等辣味在口腔里发酵,就开始尝到又痛苦又快乐的滋味了。一边咧着嘴,在上牙和下牙之间只留一道窄窄的缝隙“嘶嘶——哎——”地吸气,或者换成张开嘴让舌头“咧咧咧”地抖动想要散开嘴里的辣,一边灌一大杯凉茶。缓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嘴唇已经肿了,再夸张点,眼泪鼻涕也一齐下来了。长辈就多会笑,故意问:蛮有味道噢,还吃吗?

真正会吃辣的少年英雄一般都是一醒鼻涕,豪迈地宣布:吃!至今想起来可以让我骄傲的是,我还真是那么一路英雄地长大的。

辣是融在嘴里,嗅在鼻头里的。我家那儿的房子刚好是一排一排的,每家的厨房都在一楼,抽油烟机的风扇整整齐齐地码在每栋的窗口,一到中午,风扇一转,就转出了不同的人间烟火。我家又住得靠里边,从前面的人家一过,就知道这家吃的是什么好菜了。小时候的每个中午都是由我妈骑着电动搭着我回家,走完小区正中央还算宽敞的道,就要拐进那条通向家门又满是菜香的巷,快到家了,电动车的速度也就慢下来了。我们这一排呢其他人家做饭都早,我坐在电动车的后座慢慢溜过的时候,每户的小风扇都开始呼啦啦地工作了,卷出了叫人垂诞三尺的香味来,原本不饿都给勾出了饿的感觉。我从别家经过的时候总要说上一声“好香呀”,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听妈妈一边骑车一边别开头打几个喷嚏,待她转回头来再吸吸鼻子:“谁家的辣椒这么辣呀?”

到后来上初中了,放学就更晚了,我也从搭着小电动到自个儿上学了。所幸,每个中午等到我回家,一巷子的香味还等着我,有的时候呛的厉害还要眨着眼睛被逼出一点眼泪来。现在想来,生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柴米油盐,烹调出一个世界。

到后来我急匆匆踏上去远方的求学之路,就没在外面闻过一巷子的呛人味儿了。广东人不爱吃辣,我的同学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也全不吃辣,偶尔在校门口点个麻辣烫,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了叫“麻辣烫”的事物也能要求口味是“不辣”。一开始真是不习惯啊,连辣椒酱也只有咸味,我也被迫地把好辣的味觉一点点地扭成清淡的样子。大大圆圆甜椒开始慢慢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有时候看到学校食堂里专门炒了甜椒,惊喜地点了一道,一尝才发现只有丝丝甜味,又不免觉得失望。

倒是学校附近也有一条很像家的小巷,天天从那走过,没有呛鼻味儿,更多的是红烧肉啊或是其他什么炖菜的味儿,附近住的老人家多,还时常飘出一缕中药的清苦味儿来。是和家乡完全不同的,清淡、中正而柔和。正巧高三复习做到了前几年的高考题,一篇阅读正是王安忆的《比邻而居》,里面写到,有一家邻居是“火爆”的,轰轰烈烈、毫不将就;到后来这家有人生病了,天天传出来的都是清苦的草药味儿和炖汤的味儿;再后来,作者闻到羊肉汤的味道的时候,就知道这家人的病好了。在文章最后作者写到:“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透明,它有它的颜色。”当时看到这篇文章就觉喜欢,,我也认认真真地想到:那么这里故乡和这儿的空气颜色肯定是不一样的,家里的空气应该是红色的,处处都透着一股火爆劲,就像一个不谙事实的毛头小子;那这里的空气该是什么色的呢?我想象不出来,但觉得一定是种平和的颜色,好像突然就成熟了,它包裹着我,带着我高中复习的调子也变成了它的味道,缓慢而坚定。

再到后来,我仍是留在广东读大学,稍稍和高中有些不一样的是我遇到的人们可能也有着吃辣的癖好了。五湖四海的人凑在一起,偶尔谈到吃的也会问一句“吃不吃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也会高兴,就是莫名地、毫无缘由地,单纯地为找到一点家乡的影子而高兴。如果能约个“下次一起去吃饭”啊那更是欢喜。一次和朋友约好去吃火锅,当我尝试着提议“要不吃个全红锅”与朋友一拍即合的时候,竟然会有一点混杂的激动。

只是辣味在我的生活中,也渐渐从主旋律变成了偶尔的调味剂。来广州后也接触到了除了广东的客家外的“广式口味”、“潮汕口味”之类,鲜甜纯粹,我也慢慢地开始接纳、喜欢上在家里的我看来过于清正的味道了。在潜意识里,慢慢地把那个无辣不欢、还没离家因此什么都敢想的自己慢慢从味觉上剥离出去,好像成年之后的人就应该像清淡平和的粤式菜一样成熟稳定下来似的。

人必须长大,口味也必须变吗?

所以我踏上远方的路之后,每次回家都迫切地说:我要吃辣的。好像能从呛人味儿里找到回家的心安。

这次过年回家走的很匆忙,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有余了,索性一觉睡到了中午,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迎接我的第一餐中餐是三个淡得快没了颜色的菜:清炒虾仁、鱼丸和小白菜。我一时还不敢相信这样没一点辣椒红的菜就是我的回家的第一餐饭。我问“为什么没有辣椒啊”,语气还挺不满,我妈说得理所当然,“还不是怕你吃不了”。吃不了不也得吃吗?我觉得没劲,这不和在学校吃的差不多了吗?噔噔跑去挖了一勺辣椒酱当小菜,下完了这餐饭。

晚上还得接着吃三碗青白色,我实在不乐意,偷偷跑出去吃了一碗加老干妈酱的拌馄饨,红油泼上去,香,但是也不辣。果不其然吃不下晚饭了,意料之中挨了一顿说,“家里有饭还跑去外面吃”,我倒更理直气壮地反驳“家里的菜一点味道都没有”。我是一点反悔的心都没有。只是感觉这味道还是不对,还是少了点什么。

在外面溜达够了,回家就进了房间里,门一关,窗帘一拉,就回到了我一个人的小世界。直到晚上十点多,我妈才忽然来敲我的门,端着一只碗里面装了两个卤好的腊味鸭翅。我这才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阵阵香气,剁辣椒、蒜和八角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热烈地钻进我的鼻孔里。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吃的,算是“冬日限定”,只有冬天腊货下来了才有的吃,每次卤还要好长时间。

“怎么今天来做这个了?”

“你不是说你想吃吗?”妈也还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之前还在期末周的时候,在学校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老妈说,家里有山东的大虾,有刚炸好的肉丸,都在等你回来吃噢。我也说,我还是最想念家里辣的鸭翅。原来妈都记得。

于是我和妈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面对面地啃鸭翅。老妈说,要咬烂骨头吸一吸骨油,那种腊货的香味就全出来了。我照做了,还真是如此。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分吃完,妈回房间了,我也继续看书了。放了鸭翅的碗还留在我的桌子上,放在我的手边,隐隐约约游来的几丝香气让我的心早就飘到了厨房里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没有吃过瘾,又溜去厨房啃起来。

是我最熟悉的味道,辣椒、蒜、八角混着腊货的特有的香气,是人工的调制和自然的腊月寒风吹干的奇妙碰撞。熟悉是熟悉,辣也是真辣啊,又找到了那种嘴唇周围已经被辣得麻麻的、不停地吸鼻子也要吃下去的感觉,血流都冲上了头顶,大概这就是上头的感觉吧。

家里冷得很,和几乎没有冬天的广州不一样。不知怎的就忽然忆起读高中时,好像也是那么个寒冷的天,很久没回家的我刚从广东回来,奔波了四个多钟也是晚上十点多了。小镇子没有什么夜生活,四下都静下来了。还没有吃晚饭,就找到一家土菜馆,千叮咛万嘱咐老板不要放那么辣,最后也还是被辣出了眼泪。四下寂静,只有饭馆里还留了几声热闹,当时的我就在泪眼朦胧中想,我回家了。

原来我想念的是和那熟悉的辣味挂钩的家乡,和那些属于我的记忆。

只是走到现在终于可以会心一笑,不论是呛人鼻头的热烈,还是温和清淡的平实,都是目前为止的生命里重要的的滋味。从家乡一路走来原来都是有滋有味,那这漫漫旅途也不虚此行。

赞(2)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